市集人潮拥挤,公孙钤行色匆匆,不得不暂且放下礼让的君子行事,边道歉边利用身型优势拨开人群,往家中赶去。
连夕正端着药瓶火罐,看向满额汗水的公孙钤,莞尔道:“屋中烧炭不通气,伯父一时气闷,方才我已为他施针,并无大碍。”
公孙钤平复气息,向连夕行礼:“今日太医署年初集会,刘医丞分身乏术,多亏了小夕。”
“医丞本在宫中当班,怎可时时守在伯父身边。我看往后还是不要劳烦刘医丞,照料伯父的事钤哥哥就交给我吧。”
“这……我本想寻人替你引荐到王城中的同安堂坐诊,以小夕之医术他日造诣必不同凡响,困在家中,怕是耽误了。”
连夕摇头道:“照料伯父怎能说是耽误?何况……父亲说过,医者,仁心为上。”他神色一暗,低声道:“而我……”
公孙钤疑惑地瞪他说下去,他又抬眼笑了笑,那瞬间的阴霾一扫而空:“倒是钤哥哥,真的要回到朝堂吗?”
公孙钤点点头。
连夕苦笑道:“我还以为在王城中,在那庙堂上,有许多伤了钤哥哥的往事,钤哥哥不会再回去,只想做一个普通人……”
“你说的是,但……”屋中几声咳嗽打断了公孙钤的话,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,对连夕道:“我先去看看母父。”
连夕微微点头,看向公孙钤背影的目光里,有痴迷,也有怨恨。
公孙钤将水递到苏氏面前,苏氏慢慢喝下一半,许久才缓过气,幽幽道:“你这几日不在家中,该是在为重回朝堂做准备吧。”
公孙钤接过茶碗,置于矮案上,撩起衣摆径直跪下:“儿知错。”
“哦?你何错之有?”
“公孙家曾罹患大难,八十条人命尸骨未寒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朝堂凶险,难保自身。血脉发肤受之父母,鲁莽殒命实为大不孝。”
“那为何,还要去做。”
公孙钤目光落在双膝上,思绪游离:“儿生于公孙世家,以父兄为榜样,勤勉操持国事,一度认为此乃光耀门楣之道。门庭覆灭之后,仿若流离失所,生不如死……”
他按下哽咽地嗓音,继续道:“然在遖宿三年,儿亲历战争给边关百姓带来的苦难。现今天璇,虽不致极盛,但已非昔时可比。君王……有道,及天璇时机,用人之际……”
苏氏不语。
公孙钤俯身叩首:“儿深知家仇似海,母父无法原谅。”
“我原谅与否,又与你何干?”
公孙钤惊愕:“……母父。”
“这几年缠绵病榻,有太多空闲的时间去回忆当年行事。你被囚于世家,我又何尝不是,行事规矩,荣光门楣,早已忘了心中所想。”苏氏苦笑道,“公孙世家已经没有了,你还要管旁人想些什么,想做什么,想爱谁,母父已经管不了也不愿管,值不值得惟心而已。”
他指了指剑架上的宝剑:“取过来。”
公孙钤领命,起身将长剑取下,平端胸前。此剑古朴厚重,虽于鞘中,寒芒毕现。
“此剑名墨阳,是你祖父所传。年少时尚能舞上几招,现留在我手里不过摆设。我将他赠与你,望你从心而为,得偿所愿。”
公孙钤端剑复跪下,情切道:“儿多谢母父。”
天光乍泄,雪后的天璇王城覆上一层金光。
朝殿上,文武百官已早早等候,站在各自位置上与左右窃窃私语。
黑衣将军径直向蓝衣文臣走去,抱拳行礼:“公孙大人,终于再见了,翩翩君子之风不减当年。”
“裘将军。”公孙钤作揖回礼,“将军神采依旧,下官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。”
裘振笑道:“您怕是说反了……”
“王上驾到——”
群臣各就各位,弯腰埋首恭迎圣驾。
一袭金丝绣线拖尾紫袍,一顶精雕朱雀黄金冠,年轻的帝王双手交握于腹下,步履沉着,逆着阳光走进大殿。他走得不紧不慢,群臣只可看到衣摆上华丽的暗纹,直至队列的前端,他放慢脚步,向左侧目。
公孙钤似有所感,眼皮抬了抬,隐约看到陵光的脸,又觉得此举不敬,再度低下目光,双手高举掩住视线。
陵光没有停留,登上王座,沉声道:“众卿平身。”
“谢王上。”
既然回来了,那便有的是机会。
陵光,从不认输。